食物很快上齐，竹蒸笼里，八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整齐码放，薄如蝉翼的面皮隐约透出里面粉嫩的肉馅，正冒着丝丝热气。
一碗冰镇绿豆汤，汤色清澈碧绿，上面还漂浮着几粒煮得微微开花的绿豆，光是看着就让人暑气消了大半。
余淼原本没什么胃口，被车站的人流和热气熏得有些蔫蔫的。她先捧起那碗绿豆汤，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。冰凉的甜意裹挟着绿豆特有的清香，瞬间滑过干渴的喉咙，如同一股清泉注入，身体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冰凉的甘甜驱散了些许。
她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只小笼包。面皮极薄，汤汁丰盈，轻轻咬开一个小口，浓郁的汤汁裹挟着鲜美的肉香立刻涌入口中，鲜而不腥，咸淡适中。
原本被暑气压制住的食欲，被这恰到好处的鲜美瞬间唤醒，她忍不住又夹起一只，小口小口地认真吃起来。
吃着吃着，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坐在对面的程术。
他正微微垂着头，专注地吃着他自己点的那份简单的汤面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小吃店干净的玻璃窗，在他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淡淡的阴影。
他的动作很优雅，也很安静，筷子夹起面条，手腕轻轻一挑，面条便服帖地卷起，送入唇间，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。咀嚼时下颌的线条流畅地起伏，带着一种沉静的、近乎疏离的专注。
整个用餐过程安静得如同在进行某种仪式，与周围略显嘈杂的环境格格不入，自成一方静谧的小天地。
余淼看着看着，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飘远了。刚才在接站点，那几个志愿者对他毕恭毕敬、甚至带着点敬畏地叫着“师兄”的场景，清晰地浮现在脑海。
他仅仅是站在那里，一个眼神，一句简短的问话，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掌控局面、发号施令的中心。那份沉稳的气场和无需言说的权威感……
她忽然下意识地将他与小说里那些校园中的风云人物、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联系在一起。眼前的程术，褪去了三年少年那层熟悉却模糊的光晕，不再是那个在暖黄台灯下给她讲题的高中生。
此刻的他，坐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小吃店里，安静地吃着东西，周身散发出的，是已经成型的、属于成熟男性。也属于校园精英的、一种难以言喻却极具存在感的“光环”。强大、疏离，带着点不真实的距离感，却又实实在在地坐在她对面，帮她点了这份意外合胃口的小笼包。
这个认知，让余淼握着筷子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。嘴里的美味小笼包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滋味。她赶紧低下头，假装专注于碗里的食物，心跳却在胸腔里，再次不受控制地、清晰地敲起了鼓点。
她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这只鲜美的小笼包上，但刚才那个念头——那个将他与高不可攀的“天之骄子”划上等号的念头，让她莫名地感到一丝……自惭形秽？
她悄悄抬眼，再次飞快地瞥了他一眼。他依然安静地吃着面，侧脸的轮廓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，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。
他点的是最简单的清汤面，几片青菜，几缕葱花，和他身上那种低调却掩不住矜贵的气质意外地契合。他吃得专注而从容，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结界之中。
余淼握着筷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。她想起自己刚才在车站的狼狈，晕车时的苍白，被他握住手腕时的惊慌失措，还有现在，因为一份小笼包就轻易满足的样子……
和他此刻这份沉静、强大、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姿态相比，自己显得那么笨拙、那么渺小、那么……格格不入。
就在这时，程术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。他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，随即缓缓抬起头。
那双深邃的眼眸，带着刚刚从食物上移开的、一点未散尽的专注，毫无预兆地地撞上了余淼还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偷瞄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余淼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，骤然停止了跳动！
她感觉全身的血液“轰”地一下全涌上了头顶，脸颊烫得惊人。她惊慌失措地想要移开视线，却被他那平静无波、却又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目光牢牢锁住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。
程术的视线在她瞬间涨红的脸上停留了一瞬，眸光微动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捕捉的情绪。
他的目光没有立刻移开，也没有询问，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，仿佛在无声地探究她慌乱眼神下隐藏的心思。
余淼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。她慌乱地垂下眼睑，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，死死盯着碗里那只被她戳得有点变形的小笼包，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。
她刚才那些纷乱的、带着点自卑的思绪，仿佛在他这无声的注视下无所遁形，让她窘迫得无地自容。
“不合胃口？”程术的声音终于响起，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。他的语调依旧平稳，听不出什么波澜，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她的错觉。
“啊？没、没有！”余淼猛地抬头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否认，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拔高和结巴，“很好吃！很、很好吃！”
她为了证明似的，慌忙夹起碗里那只被自己“虐待”过的小笼包，囫囵塞进嘴里，结果因为动作太急，差点被汤汁呛到，狼狈地咳嗽了两声，眼角都呛出了泪花。
程术看着她手忙脚乱、脸颊绯红、眼角湿润的狼狈模样，几不可察地抿了下唇，似乎想压住一点什么。他什么也没再说，只是拿起桌上的纸巾盒，抽出一张干净的纸巾，隔着小小的桌子，递到了她面前。
余淼看着那只递过来的、骨节分明的手，以及那张雪白的纸巾，动作再次僵住。她迟疑了一瞬，才像慢动作回放一样，小心翼翼地接过纸巾，低低地说了声：“……谢谢。”声音细如蚊呐，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她攥着那张纸巾，却忘了擦，只是用力地攥着，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。刚才还觉得美味无比的小笼包，此刻在嘴里却味同嚼蜡。
刚刚那份因食物带来的短暂满足感，早已在他被他强大的气场所淹没。只剩下的是无所适从的慌乱，以及那份悄然滋生、又被她强行按捺下去的、关于两人之间巨大鸿沟的认知所带来的、沉甸甸的涩意。
小小的餐桌对面，程术重新低下头，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剩下的面条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。
然而，只有他自己知道，那平静无波的眼底深处，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极淡的涟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