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晨光刺破薄雾,马家集村口的老槐树下,乌泱泱挤满了人。
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味和化不开的离愁。
王婶眼睛肿得像核桃,死死攥着沈令宁的手。
把一包还烫手的煮鸡蛋硬塞进她鼓囊囊的蓝布包袱:“令宁啊!到了地方千万捎个信!缺啥短啥,婶子给你寄!……福宝,让奶奶再亲亲……”
粗糙带茧的指腹摩挲着福宝嫩滑的小脸,泪水终于滚落。
李铁柱媳妇默默递上半袋喷香的炒黄豆,嗓子发紧:“给娃路上磨牙……”
老支书马振山背着手,腰杆挺得笔直,声音洪亮却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卫国家的!带着福宝,好好奔前程!
马家集的门槛,永远为你们娘俩留着!谁敢欺负你们,指个信儿,咱老少爷们儿的锄头不是吃素的!”
朴实滚烫的话语,沉甸甸的乡土情谊,汇成一股暖流,冲得沈令宁眼眶发热。
她抱着懵懂的福宝,对着这片黄土地和质朴的乡亲,深深、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千言万语哽在喉头,只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:“…谢谢…大家保重!”
福宝的小手也举起来向大家呀呀呀呀挥着手,更是让送别的队伍集体落泪。
“安顿好了写信啊!”
“那边不好了就回来!”
“照顾好自己和福宝啊!路上小心!”
……
牛车轱辘碾过黄土地,发出沉闷的“吱呀”声,将众人的叮嘱和不舍都渐渐抛在春风里,越飘越远。
李铁柱是全村公推的“护驾大将军”。
负责把沈令宁和福宝这娘俩,囫囵个儿地护送到晋南河城小站。
这汉子话不多,闷头扛着两个塞得鼓鼓囊囊、快把蓝花粗布撑破的大包袱,像两座移动的小山。
包袱里,是马家集沉甸甸的心意:王婶的野菜、柱子媳妇的干菜、簇新的千层底布鞋、厚实的鞋垫……
走之前沈令宁结合前世见识和福宝“大佬级”提点,写给老支书关于组织村里小媳妇做绣品创外汇的“金点子”方案,提出了苏杭那边如何用绣品给国家创汇的事情。
又结合沈令宁自小的商业天分,加上福宝这个前世商业大佬的指点,写出了一个最适合马家集的发展路子。
只是沈令宁也没想到,她无意中播下的种子,日后将长成让马家集刺绣名动天下的参天大树。
——
一路赶到了河城小站,活像个烧开了的大锅。
人声鼎沸,鸡飞狗跳,绿皮火车喘着粗重的煤烟,像条趴窝的铁皮长虫。
李铁柱凭着一身蛮力,硬是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杀出一条血路,把两座“包袱山”塞上了行李架,又给沈令宁娘俩抢了个靠窗的硬座。
车窗边,两个扎着油亮麻花辫的年轻女知青,正跟车窗外送行的爹娘上演着“生死时速”
——一个硕大的、用麻绳捆得奇形怪状的行李包,正卡在车窗上下不得。
里头的姑娘憋红了脸死命拽,外头的爹娘青筋暴跳使劲往里推。
“闺女!使劲啊!”
“爹!卡…卡住了!”
门边的列车员,一个裹着藏蓝制服、帽檐压得低低的中年汉子,急得直跺脚,扯着嗓子吼:“快!快!发车了!后边的!别挤了!说你呢!那小子!”
他眼疾手快,照着一个背着快比他高的巨大铺盖卷、正卡在车门口进退不得的半大小子后背,猛地一托!
“嘿哟!”
男孩借力,像个炮弹似的“射”进了车厢,铺盖卷差点扫倒一片。
几分钟后,“呜——!”
汽笛长鸣,火车像个迟暮的老人,先是不情不愿地“嗤嗤”喷了几口浓白的蒸汽。
接着一阵令人牙酸的“嘎吱吱、叮叮咣咣”乱响,终于喘着粗气,缓缓挪动了沉重的身躯。
站台上送行的人群瞬间沸腾,哭声、喊声、叮咛声汇成一片嘈杂的海洋,又被越来越快的车轮无情地甩在身后,融进晨雾弥漫的河城剪影里。
李铁柱叮嘱几句后,也赶紧跳下火车,跟着火车跑了几步,看着贴在窗户上冲着自己摇手的小福宝也赶紧摇手,眼圈有点红。
他一直用力挥着手,直到火车彻底驶离站台,才放下,默默转身。
车厢里塞满了人,也塞满了年轻的热血和离愁。
大多都是响应那响彻云霄的号召,怀揣着“广阔天地,大有作为”的豪情,奔赴未知边疆的知青。
一张张脸孔,青涩中带着激动,迷茫里藏着憧憬,最大的不过二十出头,最小的脸上稚气未脱,不知是谁起了个头,清亮的嗓音唱起了那首属于他们的离歌:
“蓝蓝的天上,白云在飞翔,
美丽的扬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,我的家乡……
告别了妈妈,再见吧家乡,
金色的学生时代已载入青春的史册,一去不复返。
生活的脚印深浅在异乡……”
歌声像有魔力,迅速感染了整个车厢。
年轻的、略带沙哑的、甚至带着哽咽的嗓音汇合在一起,在拥挤嘈杂的车厢里回荡,竟奇异地冲淡了离别的哀伤,升腾起一股悲壮的豪情。
沈令宁也被这氛围感染,轻轻拍着怀里的福宝,跟着哼唱起来。
福宝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,好奇地听着这陌生又激昂的旋律,小嘴无意识地跟着咿呀。
李铁柱魁梧的身影在车窗外越来越小,终于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。,背影在晨雾里显得有些寂寥。
火车加速,“况且况且”的节奏越来越密集,像一首单调又执拗的进行曲。
新上车的乘客好不容易找到立锥之地,车厢顶那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便“啪”地熄灭,只留下门缝连接处微弱的光源。
火车一头扎进连绵的隧道群,车厢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,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岩壁反光带来瞬间的光明。
歌声未歇,交谈声在黑暗中更显清晰,混杂着鸡笼里偶尔的“咯咯”声和不知谁家孩子的哭闹。
冷风从没关严的车窗缝隙里钻进来,带着隧道特有的阴冷潮湿,黑暗中,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。
沈令宁紧了紧抱着福宝的手臂,用自己微热的体温温暖着女儿。